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继“小镇做题家”之后,“孔乙己文学”又成为了在年轻人群体中新的流行词,实则是同一群人、同一件事,可以连起来说是接受系统教育的“小镇做题家”们,在历经多次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“血战”后,绝大多数却是失意的,发现是一场空,与“孔乙己”这个文学形象产生了极大的共鸣,不出意外,这种发泄还是被批判了。我们必须要明白,为什么“孔乙己”总是这么多?我们为什么会以之自嘲?为什么这种带有消极自由色彩的自嘲还要被指责?私以为“利出一孔”是万恶之源,是极具有欺骗性的制度与观念,上升渠道就给你一条,人为制造内卷。利出一孔首先出自于春秋时的管仲。《管子·国蓄》记载道:“利出于一孔者,其国无敌;出二孔者,其兵不诎;出三孔者,不可以举兵;出四孔者,其国必亡。先王知其然,故塞民之养,隘其利途。故予之在君,夺之在君,贫之在君,富之在君。故民之戴上如日月,亲君若父母。”后来该理论被商鞅所继承,他说:“利出一孔,其国多物。出十孔,则国少物。守一者治,守十者乱。治则强,乱则弱。”它实际是在讲财富的流出渠道,或者说民间财富的获取渠道问题,其来源一定要单一,不然就会亡国。如果一个人的荣辱与贫贱都由君主决定,人才会视君主如日月神明、视之如父母。也就是说,利出一孔从一开始就不是个单纯的经济政策,而是将控制财富与控制人身绑定。更严重些说,这就是对私有财产的践踏。朝廷利出一孔,也从反面证明了财产即自由的正确性:“私有制是自由的最重要的保障,这不单是对有产者,而且对无产者也是一样。(出自哈耶克《通往奴役之路》)”脱离地理环境与社会环境去谈利出一孔,无异于刻舟求剑、缘木求鱼。首先,就地理环境而言,我国是典型的大河文明,文明区域多集中于平原。诸侯国之间并没有受到山脉、河流、海洋的隔绝,这非常有利于大一统。而我国在1840年之前也几乎没有外界文明实质上的侵略,使得敌对力量绝大多数时间除了游牧民族,就是自己人。春秋战国时的环境正是如此,分封制下诸侯的膨胀带来了分裂,而人们一陷入战乱本能就会渴望统一,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,诸侯国从春秋时的数百吞并到战国时的七雄。就社会环境而言,诸子百家迎合时势也提出了各自的统一主张,除了最为积极的法家,孟子说:“定于一……不嗜杀人者能一之。”;墨子说:“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,立以为天子,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。”;庄子也说:“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;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万物服。”“天下”成了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观念。但诸子百家们偏偏忽略了一个最为关键的前提——要想在战乱年代让自己的才华派上用场,首先要帮助君主们他们在战争中取胜。战争不是讲仁义道德的地方,只要能够富国强兵,君主们更青睐于不择手段。历史评价商鞅变法是当时最为彻底的变法,它在挣脱旧制度上确实最为彻底,因为旧制度的残余还在约束君主,不能为所欲为,君主挣脱枷锁就可以更方便地榨取资源。战国是个完全礼崩乐坏的变革时代,大家都在变法,你不变法,就会在与其他诸侯国的战争中失败。利出一孔理论应运而生,战争,比的就是谁榨取资源的能力更强。底层想要荣华富贵、实现阶级攀升,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有多种渠道。如果一个人有三寸不烂之舌,那他可以游说君主接受自己的主张;如果他身强体壮武艺高强,那他可以参军去建功立业;如果他头脑聪慧却又觉得庙堂之上危机四伏,急流勇退也不失为一陶朱公;如果在本乡本土自觉生存不下去,还可以改换门庭,这一点在同时代的希腊城邦非常普遍,当城邦的资源不足以供养那么多的人口时,公民自愿去海外殖民是习以为常的事。王侯将相,宁有种乎?周朝下的世卿世禄制以及阶级固化当然要被时代所淘汰,但它有一点对我们不是完全有害,那便是边界意识。贵族与平民之间有严格的界限,平民自知上升无望就鲜有人再去千方百计进入庙堂,而是选择其他的行业发家致富。统治者剥削他们一般也就是多征税,不会轻易干涉他们的生活方式。但若有与民争利者如周厉王,贵族也会群起反对。大夫芮良夫就劝谏道:“夫利,百物之所生也,天地之所载也,而有专之,其害多矣。天地百物皆将取焉,何可专也?所怒甚多,不备大难。以是教王,王其能久乎?夫王人者,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。”他认为周厉王贵为天子却还要垄断山泽之利,把平民赖以为生的财路都要夺走,周朝必定衰败。而利出一孔我之所以说充满了欺骗,就在于它披着给底层上升空间的外衣,行与民争利之实。经济上是打着抑制豪强的旗号对所有人无差别盘剥,前文已提及:重新审视“算缗告缗”重农抑商背后的驭人之术,是“重视”商业,本文则另外谈一谈上升空间的问题。世卿世禄制被时代所淘汰,但淘汰它的,还是一个恶制。它确实给了底层上升的通道,但它只给了一条,且以后也只给一条。唐《通典》引用了商鞅对秦孝公的游说:“利出一孔者王,利出二孔者强,利出三孔者弱。”秦孝公因此下令非战非农,不得爵位,即所谓的军功爵制。除此之外,再无出人头地的可能,实际上途径也就只有一条——当兵,种粮食怎么可能发财呢?这也是我们一以贯之高度评价商鞅变法的主要依据,即打破了旧贵族的特权,也是秦最终能统一六国的基础。虽说这是牺牲路上必须的代价,但我们身为平民,头脑正常的都不会选择歌颂强制把我们拉上战场的人,更不会以自己是个炮灰为荣。即使我们愿意参军,即使我们能杀敌拿到爵位和土地,但场场血战下来我们能活着享受富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但商鞅显然不关心也不担忧这个问题,他认为“利出于地,则民尽力;名出于战,则民致死。”只要把财富的来源限制在农业上,那么百姓就会尽力劳作;只要把爵位的来源限制在战场上,那么百姓就会悍不畏死。百姓悍不畏死,敌人自然就会被打败,而君主只需坐享其成“富强之功,可坐而致也。”商鞅最后沦落个车裂的下场,除了他喧宾夺主想要将旧贵族们逼向绝路,还在于他的论调过于露骨,毫不掩饰地将君主想要的东西说了出来。殊不知君主也是要声誉的,操其术而恒讳其迹,不可能把见不得人的放到明面去干。军功爵制虽然也被时代淘汰,但利出一孔的精神被延续下来,君主所做的不过是换种名目让其继续登场。影响最深远的还是要属科举制。从阶级攀升的角度来讲,科举制与军功爵制有所类似,让读书人们认为只要十年寒窗苦读,就能进入庙堂一展才华,实现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抱负。科举制的伟大意义自不必谈,公平考试的精神人所共知。但它同样具有欺骗性,科举制尽管是我国最重要的选官制度,但相当一大部分人可以通过恩荫等特权获得高位,而无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。鄙人在这里引用齐陈骏先生《唐代的科举与入仕》的统计:“唐代每30年一代官僚总数是19000人,而每30年科举出身的是3100人。我们将这3100人全部都算作入仕为官的,那么,科举出身的官僚也仅占整个官僚集团16%,另外80%多都是非科举出身的人。如果我们将胥吏包括在内,则科举出身的连占1%也不到了。”商鞅身死的教训就是军功爵制对贵族集团不留任何活路,有鉴于此,皇帝就不会让科举出身的士人独占朝堂(尽管皇帝青睐他们),而是通过恩荫、举荐、监生入仕等多种途径与旧权贵达到大体平衡。而且皇帝也发现,如此做法付出的政治成本反而更低,不会引起激烈的反对与动荡,获得的收益却是相当可观:皇帝只要开那么一个小口,天下英雄就争相进入彀中。历代通过科举入仕比例相对较高的也就数明朝了,一是科举制的完善、二是能满足朝廷需要的读书人远非隋唐可比、三就是后来的清朝又将统治权牢牢掌控在满清贵族的手中,读书人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实现或部分实现自己的抱负,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拿一生作赌注的骗局。唐德宗年间的礼部员外郎沈既济针砭时弊写了一篇《选举论》,痛陈四大弊端:“入仕之门太多,代胄之家太优,禄利之资太厚,督责之令太薄。”这很精准地指出了利出一孔的本质问题。1.入仕之门太多。沈既济在第一点上也引用了管仲利出一孔的理论,读书人看问题相对比较纯粹,他说:“禄利所出数十百孔,故人多歧心,疏泻漏失而不可辖也。”显然是与皇帝的意思相左。所谓利出一孔,只是针对底层,而皇帝则会依据当时环境的需要灵活调整。但后面的内容他说得非常到位:“入仕者多,则农工益少,农工少则物不足,物不足则国贫。”意思是说争相入仕的人已经多到劳动力出现问题,从事农业和工商业的人越来越少,最终带来经济上的萧条。2.代胄之家太优。后面三点可以说是第一点的解释,解释入仕之人为什么会这么多的问题。沈既济在第二点提到入仕者不仅本人享受荣华富贵,还能惠及子孙:”近代以来,九品之家皆不征,其高荫子弟,重承恩奖,皆端居役物,坐食百姓,其何以堪之!“这句话虽然是在说九品中正制,但官宦子弟比寻常百姓家的天生就享有各自优越的特权,这从来没有变过。3.禄利之资太厚。第三点就更顾名思义了,读书人寒窗苦读的最大动力,因为科举制的回报就是荣华富贵。不过沈既济在此之上更指出了利出一孔带来更深层的危害:“乃撞钟鼓,树台榭,以极其欢;而农工鞭臀背,役筋力,以奉其养。得仕者如升仙,不仕者如沈(chen)泉。欢娱忧苦,若天地之相远也。夫上之奉养也厚,则下之征敛也重。养厚则上觊其欲,敛重则下无其聊。故非类之人,或没死以趣上,构奸以入官,非唯求利,亦以避害也。”入仕者的养尊处优自不必说,这里在讲一个价值观的问题——“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”,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庙堂的才是成功者,如羽化登仙;反之就什么也不是,活着就没有价值可言,有如跌入深渊。也因为利出一孔,人们发现只有参加科举才有前途,因此不论良莠不齐都去走科举这条路,朝廷内部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奸诈之徒。4.督责之令太薄。第四点我个人抱有争议,因为在古代为官的风险也不小,比如我就不赞同文中所说“其罢之日,必妻孥华楚,仆马肥腯,而偃仰乎士林之间。”有罪被罢免还能全身而退继续当富家翁的官僚永远都是少数,被抄家被族灭的才是常态,只是它带来的回报太过丰厚令读书人们铤而走险。我想沈既济说的核心意思应该是对督责与利益之间严重失衡,导致入仕者普遍抱着捞一把的心态,先在任上享受再说,享受过了哪怕是死也无怨无悔。及限又选,终而复始,非为巨害,至死不黜。我们本不该用现代的价值观代入到历史,但如果历史上的事情在如今依旧存在,我们如此评判就是合理的,因为人最基本的价值观不会有太大的变化。在利出一孔面前,我宁愿选择在世卿世禄下躺平,不在那条“窄门”挤破头。人生,有许多的快乐可追寻。